淺論映點／反映點（下）：分類概念的轉變和問題

〈前一集〉

發布日期：2023年06月02日
作者：Esther Du

綜整前文所述，映點/反映點的分類方式大致依循以下歷程發展著：早期希臘羅馬時期以巨蟹座─摩羯座、白羊座─天秤座兩組至分星座為中心，將相互對稱的星座進行分組配對；三至四世紀，以至點分點連線為中心的星座組合開始出現，兩種星座分類架構同時存在著，這是一段過渡時期；而自四世紀馬特爾努斯以降，以至點分點連線為軸、黃道星座度數為本的分類架構成為占星學界的主流。

在理解映點/反映點之分類概念是如何演變後，筆者進一步感到好奇的是，為什麼隨著時代不同，分類概念會出現如此差異，演變的背後究竟存在著何種脈絡？此外觀察比較歷代的分類概念，可以發現其中存在部分矛盾之處，尤其是對於「命令/服從星座」，希臘羅馬時期與中世紀阿拉伯時期占星家的認知可以說大相逕庭。以下，我們將就這兩項衍生問題進行探討。

衍生問題一：映點/反映點星座組合之分類概念的差異

就映點/反映點的理解與分類方式，為何隨著時代有著如此的差異與轉變？這或許涉及了占星學發展史中基礎天文知識體系的革新演進。近代部分占星家認為，早期希臘羅馬時期占星家所使用的映點分類體系，其實是以白羊座15度作為春分點，亦即巨蟹座14度與16度二位置呈映點關係，白羊座0度則是金牛座0度的反映點。如霍爾丁在其2005年的文章²⁰中曾這麼說道：

“Manilius’s description differs from that of Firmicus because he uses the centre of Cancer and Capricorn as his reference points…The obvious explanation for this shift of reference is that the use of antiscia as an astrological technique has a very long history, originating from the time when 15° Aries marked the Vernal Equinox and the middle degrees of Cancer and Capricorn corresponded with the solstices.”
（曼尼里烏斯的描述與馬特爾努斯²¹的描述不同，因為他使用巨蟹座和摩羯座的中心作為他的參考點……對這種參考轉變的明顯解釋是，作為占星技術使用的映點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起源於以白羊座 15度標誌著春分、巨蟹座和摩羯座中間度數對應著至點的時代。）

“Firmicus, in moving the reference point for antiscion reflection from 15° of the tropical signs, to 0°, was merely correcting the error which had accumulated with the movement of the vernal point – a problem which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tropical zodiac eradicated.”
（馬特爾努斯將映點反射的參考點從回歸星座15度移動至0度，只是校正隨著春分點移動所積累的誤差，而回歸黃道帶之建立終消除了此一問題。）

詹姆斯．霍頓（James Houlden）在其就波菲著作的譯注中，對於服從星座的分類概念也做出類似注解：

“These pairs of planets are based on the scheme of the early Alexandrian astrologers, which in effect puts the equinoxes and solstices at 15 degrees of cardinal signs.”²²
（這些行星組合是基於早期亞歷山大時期占星家的架構，實際上將分點和至點置於開創星座 15 度。）

霍頓並對托勒密有所評判，他認為托勒密為了迴避處理當代知識典範衝突的困境，因而刻意不去提及星座組合之分類：

“The Hipparchean switch to the tropical zodiac, by moving the equinoxes and solstices to the 1st degree of the cardinal signs, invalidated the earlier arrangement. But it was firmly fixed in tradition, so Ptolemy cannily avoids giving and specific pairs of signs in Tetrabiblos…”²³
（喜帕恰斯的回歸黃道系統將至分點訂於開創星座的第一個度數，此轉變使得早期天文體系不再有效。惟過往概念仍深植於研究傳統之中，是以托勒密巧妙地避免在”Tetrabiblos”中給出特定的星座組合之敘述…）

此類型說法儼然成為了近代占星學界的一種立場。有不少研究者相信，希臘羅馬時期的占星學界仍舊沿襲使用巴比倫時代的天文學架構，而這現象，或許顯示出映點研究有著更久遠的發展歷程，尚待深研；另亦有人相信，映點/反映點之所以存在分類架構的差異，乃是源於早期希臘羅馬時期占星家依舊抱持著過時誤謬的天文學概念，忽略了分點歲差（precession）現象的重要性，是以做出誤謬的分類判斷。

就以上幾點論述，筆者認為兩個面向值得思索：

1. 設定太陽在黃道上朝北緯方向穿越赤道、值地球節氣春分的位置為白羊座0度的回歸黃道系統（Tropical Zodiac），是喜帕恰斯於西元前二世紀後期為修正分點歲差現象所制定。在喜帕恰斯之前，古典希臘天文學界不但同時存在恆星星座（Constellations）與黃道十二星座（Signs）兩種黃道座標劃分模式，就30度等距之黃道星座的觀測紀錄，考古證據亦顯示存在著白羊座7度、9度、10度、12度等不同的春分點認定標準²⁴。因此，「春分點在白羊座15度」所指稱的白羊座，是否能夠直接類比於回歸黃道系統的白羊座？

2. 喜帕恰斯在其唯一留存的著作”In Arati et Eudoxi phaenomena”中，對於西元前三至四世紀天文學家阿拉托斯（Aratus）和歐多克索斯（Eudoxus）進行了評論，他提到歐多克索斯將黃道等分為12個黃道星座，並且將至點與分點至於開創星座中點（midpoint），亦即15度位置。然而，近代學者艾倫．鮑文（Alan Bowen）和伯納德．戈德斯坦（Bernard Goldstein）就相關文獻進行考證研究，他們對喜帕恰斯所持看法提出了質疑，認為歐多克索斯除了並非使用黃道十二星座系統，也僅提及”…on this (circle) the middle parts of Cancer….”（ 在此[圈]的巨蟹座中間部分…），並沒有明確將至分點與星座中點進行連結²⁵。

對於映點/反映點分類體系的轉變，筆者並不認同「早期希臘羅馬時期占星家的分類概念是過時誤謬的」的評判，亦認為「以開創星座15度為至分點」此說法的合理性有待商榷。個人推測，自希臘化時期至中世紀之映點/反映點星座分類架構之轉變，某程度有可能與宮位系統的發展演進相關：早期希臘化時期天文觀測技法蓬勃發展中，占星家多採用整星座的整宮制（Whole Sign Houses）來劃分並記錄所見天空；西元一至二世紀隨著天文觀測的躍進，占星界逐漸發展出以上升點為一宮始點的等宮制（Equal Houses），其後再加入對於上中天、行星周日運動及不同天球座標系統之理解，接續出現以度數基準為界、多元的象限宮位制（Quadrant Houses）。宮位系統概念的進展，均奠基於天文學知識與技法的革新進展之上，而映點/反映點的分類概念也隨之與時俱進著。

喜帕恰斯所倡議的回歸黃道系統，以後世科學的角度來看，無疑是一個劃時代的重要進展。然而，一項理論要為廣大學界所普遍認識、認同，進而成為基礎背景知識的一部分，這絕不是一蹴可幾之事。科學發展是漸進的歷程，任何理論典範的建立、演變與突破，不僅必須有新證據發現及研究分析的累積，更需要漫長時間，歷經多方論證與知識的擴展傳遞，最終始得以穩固而成為一套基礎知識體系。曼尼里烏斯、托勒密等早期希臘羅馬時期的占星家們，或許即處於天文學知識典範過渡的時期，正如當時仍泛用整宮制一樣，是以星座而非度數來定義至分點及映點/反映點現象。

衍生問題二：命令/服從星座究竟是映點、還是反映點關係？

歷代占星家對於映點/反映點組合之詮釋大同小異，不過就命令/服從星座的運用，不同時代卻出現定義上的明顯矛盾。

命令/服從星座乃是托勒密所提出的星座分類，三至四世紀的波菲和包路斯承繼其概念，以「與分點星座距離相同」來進行星座的分組配對，同一組合兩個星座分處南北半球，彼此位處同一平行線上、且在相同時段自地平面上升。由於北半球夏日時白天比夜晚要長，日照時間長、所獲得的太陽能量較強，故北半球星座（牡羊座-處女座）為命令星座，而南半球星座（天秤座-雙魚座）則是服從星座。依此分類架構，希臘羅馬時期占星家所指稱的命令/服從星座，定義上類同於反映點之星座組合。

然而，中世紀阿拉伯占星家對命令/服從星座之定義，與前者完全南轅北轍。包含九世紀的阿布．馬沙爾（Abu Ma’shar）、十世紀的阿卡比特（Alcabitius）和比魯尼（al-Biruni）等占星家們，普遍以黃道星座的上升時間長短來比較觀察星座間力量的平衡關係，如阿卡比特說道：

“…those ascending crookedly obey those ascending directly; that is, two signs which were of one longitude from the beginning of Cancer obey each other, as Gemini [obeys] Cancer, Taurus Leo, Aries Virgo, and Pisces Libra….”²⁶
（…那些扭曲上升的服從於直線上升的，也就是，自巨蟹座始點起距離相同經度的兩個星座相互服從，就像雙子座[服從]巨蟹座，金牛座-獅子座、白羊座-處女座，以及雙魚座-天秤座…）

圖5：希臘羅馬時期vs中世紀時期之命令/服從星座。
希臘羅馬時期主要以白天與夜晚之時間長短為標準，白天時間較長為命令星座；
中世紀時期則是以星座上升時間長短來判定，服從星座為上升時間少於2小時的短上升星座。

圖5呈現出兩個時期完全不同的命令/服從星座定義。阿拉伯占星家所認定的命令/服從星座，雖然定義上看似符合以巨蟹-摩羯至點軸線為中心、星座組合間具有對稱關係兩項要素，然而依實際的天文現象嚴謹而論，一來黃道星座上升時間之差異，是由於地球自轉軸傾斜造成觀測時部分星座（摩羯座-雙子座）上升較快、其餘（巨蟹座-射手座）則較慢，再者隨著觀測者所在地的不同，各組星座上升時間亦不必然具有完美對稱性。

星座上升時間之長短，所關注的是與地球自轉相關的周日運動，而映點/反映點現象，則聚焦於隨著季節地球所受之太陽能量強弱，二者立基的前提假設並不相同。因此筆者認為，中世紀阿拉伯占星家所指稱的命令/服從星座，不僅定義上與早期希臘羅馬時期占星家所提出的不一樣，恐怕也難以類同於以至點軸線為中心的映點現象。

結語

透過歷史文獻的爬梳與比較，映點/反映點不再只是一個扁平單調的占星學名詞，其背後實際體現了兩千多年以來占星學研究的發展脈絡。本文概要介紹不同時期占星家對於映點/反映點的定義和分類，並嘗試探討理論發展歷程所衍生的幾項問題，包含星座組合分類方式之差異，和命令/服從星座定義之矛盾爭議。藉此筆者想強調的是，雖然囿於歷史文獻保存不易，加上政治、宗教、社會文化打壓使得占星學發展看似斷裂，然而隨著基礎知識體系（對占星學來說也就是天文學）的革新，占星學研究其實仍持續不斷地演進、分化、論證著，當然其間或多或少也存在著因傳抄、翻譯或理解上的落差而形成的矛盾。

二十世紀知名的科學哲學大師湯瑪斯．孔恩（Thomas Kuhn）在《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中提出了科學典範轉移 （paradigm shift）概念，筆者認為，相當可以用於解釋前述占星學知識體系的發展。在2019年科學史沙龍活動中，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傅大為教授就孔恩的理論解說如下：

「科學研究不只是靠著『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經驗累積與邏輯推導發展而成，典範也扮演著極為吃重的角色。典範一旦形成，它就具有相當高的優先性，如果科學社群成員做出來的研究成果有悖於典範，有問題的是個人而不是典範。但是，社群內部詮釋典範的方式各有千秋，典範也遲早會開始遭遇無法解決問題的危機，這會在社群裡造成流派之爭，直到引發革命，建立起新的典範為止。」

如同所有科學的發展模式，創新研究或許促使既有體系的累積提升，但亦可能造成斷裂進而形成嶄新立基，像是喜帕恰斯的回歸黃道系統、哥白尼的日心學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等，即是如此。每個時代皆有其當代主流的知識背景脈絡，知識典範的轉移絕非跳躍式的快速取代，而是一段長期醞釀、衝突、終至革新的過程。因此，在回顧前人研究之際，吾人實應避免以現今的知識體系去評述過往研究正確與否。除了單純的是非對錯，系統性地認識整體發展過程，思考前因後果和背景脈絡，相信如此，才是從前人智慧中獲取寶藏的不二法門。

備註

²⁰ “The Classical Basis of Antiscia &Contra-Antiscia”by Deborah Houlding, 2005。本文所引述內容為霍爾丁於2005年所提出的見解，但在2020年12月，霍爾丁於該篇文章的開頭新增說明，表示原文部分觀點例如以至分星座15度為軸，尚需要進一步的研究，如果可能，日後將更新該篇文章。

²¹霍爾丁在其文章中均以Firmicus稱呼費爾米庫斯．馬特爾努斯，本文為求一致，在此改以馬特爾努斯於譯文中呈現。

²² Introduction to the Tetrabiblos, and Serapio of Alexandria, Astrological Definitions, trans. James Holden, 2009, Footnote 2. pp.25.

²³ 同上。

²⁴ A History of Ancient Mathematical Astronomy by O. Neugebauer., part 2, Book IV A4,2., 1975,, pp.593-594.

²⁵ “Hipparchus’ Treatment of Early Greek Astronomy: The Case of Eudoxus and the Length of Daytime” by Bowen & Goldstein, 1991, pp.242-245.

²⁶ Cited from Introduction to Traditional Astrology by Benjamin Dykes, pp.52.

*網頁橫幅圖片，源自瑞典抽象畫家 Hilma af Klint，該作品屬公有領域，請見Wikimedia。

參考書目與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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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史沙龍
「為什麼孔恩(T. Kuhn)誤解了STS？ & 哲學解讀科學知識的社會建構」，https://case.ntu.edu.tw/blog/?p=35581